来源:《看电影》周刊
侯咏给人最直观的印象是,他有一种传统手艺人的专注。明明是学绘画出身,一个巧合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,从他拿起摄影机的一刻开始,银幕上就注定要多上很多如歌行板般的绚丽影像。
作为摄影师,他对色彩天生敏感。张艺谋导演的《一个都不能少》与《我的父亲母亲》有他掌镜,现实与戏剧的色彩悉数跃然银幕。
作为导演,他把对美的追求融进故事之中,《茉莉花开》三代人半个世纪的爱恨交织,经他打理,如诗如画。
因为对光色的执着,侯咏镜头下的画面,永远充满富于生活气息的美感。至于他的大胆,常常给电影带来意想不到,却又恰如其分的独特效果。
以摄影机为调色盘,以光影为颜彩,侯咏的电影世界,总是鲜活的、灵动的,天马行空,无人能够复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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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咏告诉我们,他是学西方美术出身,那么他最喜欢的画家有哪几位呢?
他是这么回答的:“我原来非常推崇19世纪俄罗斯的巡回画派,列宾、苏里科夫这些人,因为我们当时的文化受苏联影响,能接触到的就是这些”。
“上了电影学院之后,我接触到法国印象派,立刻就爱上印象派了,直到现在也非常喜欢。”
对于印象派的热爱,一定会影响侯咏在拍摄电影过程中,对光色的使用,那么在这位专业摄影师看来,色彩对于影片意味着什么?
侯咏说:“我做摄影师,最初是有点像做纪录片那样,捕捉画面和色彩,是‘这个时候比较好,我们就这个时候拍’这样”。
“后来随着对色彩和用光的理解渐渐加深,就转为比较创造性的拍法,去制造一些适用于电影的、特别的光色和效果。不同的色彩、用光、构图,作用于影片呈现出的效果也不尽相同,这就需要看摄影师的构思和理解了,什么样的构图舒服,什么样的冷暖色彩对比恰到好处,怎么去反映环境和人物的心情。比如我们刚才说到印象派的风格,尤其适合运用在电影里,通过对现实光色的夸张处理,刻画人物的情绪。”
侯咏对印象派尤其热衷,但如我们所知,他和张艺谋导演曾经有过多次合作。
张艺谋影片的视觉风格和色彩要更加鲜明,具有冲击力,这两个人凑在一起,对于色彩的理解各有自己的保留态度,合作过程中不会……“打架”吗?
显然不会,在侯咏看来,张艺谋导演对色彩的理解确实有他自己的特点,他更强调直观,更注重固有色。
按他的想法,只要美术部门做到了,摄影部门就有了。在这种方法的基础上,他会加入一些光色的处理,这样可以更加丰富影片色彩上的变化,同时又不失大色块的风格,这也是两位光影大师合作过程中的“保持和平”的方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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侯咏和张艺谋导演合作的《一个都不能少》,以其质朴的风格深深打动了观众。在这部电影中,两位光影大师是是如何去捕捉影片独特的色彩?
侯咏解释道:“《一个都不能少》很鲜明的风格,就是强化它的现实主义色彩,我们把它称为是‘伪纪录片’风格,色彩越真实、越纪实,感染力就越大。整个的创作方法,也是沿着这条路去做的。比如我们启用非职业演员,剧本也是演员在现场自己即兴发挥的。”
“我们会给演员规定一个大体的故事走向,在这个大的情境当中,演员进行自主发挥。台词、表演这些,完全不做限制,这和后来我们拍《我的父亲母亲》那种常规故事片的模式截然不同。可以说拍《一个都不能少》颠覆了我以往对美学的认识、理解和知识,我觉得以往自己学的东西都作废了。因为我们说学习这个过程,大部分人都是沿着一条路、一个方向去进行的,可关于美的探索有无数方向,你学了这条路,可能回避了很多其他的路。这时就一叶障目了,看不到其他的美学观念以及表达方式存在,我认为这是很可怕的,也是这时候我认识到,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学到的(方法),只是万分之一。我要拍《一个都不能少》,这‘之一’是不适用的,那怎么办?以前我也没学过其他的方法。”
“于是我反其道而行之,所有以前学过的规矩、技法、方式,全部推翻,经验全部作废。比如按我的习惯,拍一个场景,摄影机架在哪儿,演员坐在哪儿,光怎么打,我现在就不这么做了。机器架在别处可不可以呢?按我原来的经验,那是有问题的,现在问题就不是问题了,或者是有问题的地方,才是对的。虽然普通观众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差别,但是我拍摄过程中得到的收获,现在看来是非常重要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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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《一个都不能少》之后,侯咏和张艺谋又合作拍摄了《我的父亲母亲》。
与前者的现实色彩不同,《我的父亲母亲》更注重戏剧色彩的呈现,那么在色彩与构图上,侯咏又是如何把握电影整体基调的呢?
他说:“在电影没拍之前,张艺谋和我谈了一个导演要求,说每个镜头都要像画一样。”
“这个是我的强项啊!我自认为绘画基础还是挺好的,就把很多印象派、巡回画派,以及我印象深刻的画面,尽量运用在电影当中。为了突出电影彩色的部分,让它看上去有一种绘画的美感,我根据剧情,把现实部分处理成黑白的,有这个黑白画面做衬托,彩色的部分一出来,冲击力非常大,非常绚丽。”
“我们当时借到了Panavision最好的摄影机和镜头,有些摄影爱好者和年轻的摄影师,一听说我们用的拍摄设备,都说‘好羡慕啊,我们连见都没见过’。当时是他们(Panavision公司)听说张艺谋要用这些设备,专门从美国总部调过来的。因为刚好有一个好莱坞影片,用这些设备在日本拍摄,和我们拍《我的父亲母亲》时间刚好能衔接上。日本的拍摄结束,设备直接转到我们手上。
说回电影的绘画感,其实每个人对‘绘画感’三个字的理解都不一样,这个‘画’是什么画呢?是年画还是油画?是西方油画还是中国油画?”
“像1950年代我们国家有一批画油画的老艺术家,从苏联和法国留学回来,他们画的中国题材的油画,‘土地味’非常鲜明。所以我们究竟要拍出什么样的绘画感,这是一个问题。现在《我的父亲母亲》呈现出的画面,大家普遍的反馈是很有绘画感,我也觉得比较满意。”
捕捉这种绘画感的过程当中,侯咏和张艺谋有没有遇到什么难题呢?答案是肯定的。
侯咏向我们回忆,电影当中有一个镜头,是父亲到母亲家里去吃饭,儿子的画外音说,父亲见到母亲那一刻,看见母亲再家门口等他来,就觉得那个景象,像一幅画一样。
这是剧本的要求,也得要拍得像画一样。这个“画”,怎么从一贯要求的绘画感当中突出?《我的父亲母亲》每一个镜头都在精心地营造一幅画,这里怎么再从画里突出“画”,真是让侯咏觉得难死了。
他打了一个比方,好像你每天都在吃年夜饭,真到大年初一了,怎么吃?后来,整个剧组费了好大劲,还补拍了一次,最终把这个镜头完成了。
侯咏也问了很多人,包括他的学生,这个画面像画吗?学生们们都说“太像画了”,侯咏心里这块石头,才终于落了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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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这位专业摄影师与导演看来,什么样的色彩,对于电影来说是好的色彩?
侯咏回答:“确实是个大问题,我认为任何色彩都能够在影片中呈现。对于这个问题,我对当下影像光色与质感的变化趋势,也有一点自己的思考。我们这代人,对胶片还是有一定的执着,就技术来论,数码一定是先进于胶片,清晰度、感光度等等数据,数码都是先进的,唯一不及胶片的就是色彩。简单来说,胶片的感光颗粒,感应到光色,在胶片上自然形成了色彩”。
“数字摄影的感光材料,只能感应光的强弱,无法感应色彩的强弱,它呈现出来的色彩,是经过计算得出的。它通过滤色镜,把影像‘滤’出来,分成不同的数据,再用后台的计算,根据不同的公式,计算出色彩的深浅强弱,每个公司都有各自的计算方式。以我的眼光来看,胶片的颜色是‘长’在胶片上的,数码摄影的颜色是‘涂’上去的。”
技术的发展也在影响人们的审美观念。就侯咏看来,皮肤的质感、钢铁的质感、木头的质感,这是我们曾经很追求的效果。有质感的色彩,才是真实的色彩,用真实的色彩和质感呈现真实的生活,影像才能最大程度发挥它应有的价值。